关于宝玉与妙玉之间的“庄子"情结考辨

时间:2018-05-14 编辑整理:高瑞杰 来源:早发表网

内容提要《红楼梦》中处处洋溢着一股向往自由的庄子情结,本文通过对宝玉和妙玉之间的庄子情结的多方对比,发现他们同样热烈地向庄子靠近,而迫切地意图与世俗保持距离。正是他们共同渴望真实地享受生命,惧怕人为地设定生存法则会破坏自然之道,使他们如此契合地成为走在一条自由之路上的战友,也共同成为世俗人眼中所认为的“畸人”。世人皆说二人或有爱慕,殊不知此言不仅看低了宝玉、贬低了妙玉,更错会了曹雪芹的匠心孤诣。

关键词《红楼梦》庄子畸人自然

一、庄子逍遥性格与《红楼梦》自由精神

《红楼梦》中处处洋溢着一股向往自由的庄子情结,其实这与曹雪芹寄寓主人公尊崇“明明德”的思想理念是异曲同工的。庄子向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内篇·逍遥游》)的无待状态,崇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物我一体的境界,更高呼出“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内篇-齐物论》)的齐物宣言。正因为他渴望自由,痛恨被约束,因此总是以最极端的方式表现出对当下绳矩制度的不满,他要冲破一切的桎梏,实现这样一种无治之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外篇·知北游》)。一切合乎自然,顺乎自然。庄子对礼义秩序造成的权力滥用也充满了警惕,对人类理性的选择和理性的手段拯救世界及实现人类真正的自由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时,他也看到他所处的那个礼仪沦丧、诸侯争霸、民不聊生的乱世,出现了“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际”(《杂篇·庚桑楚》)等一系列不合理现象,因此希望冲破是非之辩,淡化智力角逐,避免智巧机心对个体自由的戕害,强调本然之性的展开,并实现个体与礼义文明之间的疏离,一切返璞归真,从而真正达到“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的境地。他率真可爱,宁愿“曳尾于涂”也不愿同流合污,还嘲笑那些把腐臭如鼠的名利当作宝贝不惜剖腹藏珠的人;他目光如炬,不趋媚迎俗,因此能“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内篇·应帝王》),达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

这样一种蔑视流俗、逍遥无待的精神境界对《红楼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曹雪芹号梦阮,与其敬慕魏晋时期旷达随性,蔑视流俗的阮籍颇具渊源,而阮籍率性不羁的性格又与其“尤好老庄”的情感取向是分不开的。《红楼梦》正是将这些灵动叛逆的思想贯彻始终,直至玉石俱焚书写千古悲剧也在所不惜。如甲戌本第一回眉批即言:“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可见,作者确实是有将《庄子》的思想凝注于笔下来创作《红楼梦》的意图。第六回墨眉又言“笔势蜿蜒纵肆,则庄子《南华》,差堪仿佛耳”。亦明言《红楼梦》笔势奇崛,伏脉千里,有庄子之风。梁归智以为太虚幻境里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以体现“庄子的超旷空灵”,而《红楼梦》相对于其他小说而言,更像一部哲学著作,一部深刻地带有庄子烙印的哲学小说。刘再复亦称:“《红楼梦》的哲学形态类似庄子,其巨大的哲学意蕴寓于精彩的文学形式与审美形式中,寓于丰富的寓言与意象中,所以既可称庄子是文学家,也可称庄子为哲学家。曹雪芹也是如此,两者兼得。”以此为立足点,我们寻觅小说里宝玉与妙玉的心路轨迹,更能体会到《红楼梦》处处洋溢的这种庄子情怀。

二、贾宝玉的庄子情怀

《红楼梦》中贾宝玉甫一亮相,作者就用词牌《西江月》评点其“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表达了世俗人对贾宝玉“怪诞”行为的不解,但同时也将其纵情任性、洒脱自由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第十七回中,宝玉随同父亲一起赏玩大观园,由此引发了这么一番议论:

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旧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天然与人为的矛盾在宝玉心中是水火不容的,在他看来,那种“人力穿凿扭捏”得来的风景有碍自然之真,“似非大观”,他极厌的就是这种拘泥于人力的规则与秩序,而丧失天真自然的情趣和美好。正是有着这样的认识,宝玉向往率真自然,也喜欢与这样志同道合的人交往,所以他宁愿与闺阁里天真无邪的女儿们厮混,结社作诗,割腥啖膻;也不愿“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服贺吊往还之事”(第三十六回),显然,这样的事情便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的,最令宝玉厌烦。

第二十一回中,宝玉刚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袭人的约法三章之后,便又开始“好姐姐好妹妹”的“未尝暂离口角”(脂批语),引起了袭人强烈不满,不得已宝玉只好安分起来:

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肤箧》一则,其文日:“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槌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捅工任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日:“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

《胜箧》篇充满了对人类主观建构的秩序和规则的警惕与不屑。在庄子看来,世界的本来面目才是最真实的状态,这是造化的杰作,不需要假手于人。宝玉受到袭人训斥后独钟意于此篇,明显暗含了对袭人所谓“约法三章”的人为约束的不满。而且庄子思想进一步启发他,既然建构毫无道理可言,那么当前的建构也许就是一种毁灭,毁坏反而是一种回归自然的方式,故而信笔写下“焚花散麝、戕宝灰黛”之语。其实无论是成还是坏,宝玉渴望达到的就是一种“齐物”境界,自然的背后必然是平等,一种超越差等的对待,“戕宝灰黛”也并非真的想要毁灭,而是要将钗黛结合,做到一种真正的融合和平等。然而,宝玉在情中缠陷太深,于世俗中压迫太紧,故而只有在读《庄子》后才会有这样的感发和释放,才能“意气洋洋”地一抒自己对“最是清净洁白”的女儿们的由衷赞美和向往,并将自己可能被女儿们说教的担忧也表露出来,而且也深深忧虑着大观园内部诸人的相互攻讦和理想世界的破灭。故王国维亦言:“彼(贾宝玉)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肱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可见庄子哲学对宝玉人格形成的影响之大。

“焚花散麝”的庄子情怀,看似无情,却又是至情。胡文英便指出“庄子眼极冷而心肠极热”“最是深情”。《内篇·德充符》记载庄子在与惠施的对话中这样定义无情:“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面不益生也。”庄子的“无情”只是希望我们不要被是非好恶所左右,使这个本来在造化面前已经十分脆弱的身体免受来自他者的伤害。因此他是个极脆弱的人,怕自己也怕别人受到伤害,然而这样一种怕伤害而显露的“无情”本身不也具有“温馨的一面”吗?庄子看似冷寂而“无情”,一如那位最后万念俱灰、绝尘而归的神瑛侍者,但在庄子冰冷的笔下,也有这样一番对“真”的理解:“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杂篇·渔父》)他注重形骸之内的本真,而不付诸于形骸之外的形式,看似不动声色,无欲无求,但若精诚所至,亦得性情之真。庄子的无情,实则是真正的至情,在《红楼梦》佚文“红楼情榜”中宝玉称之为“情不情”,甲戌本第八回脂批释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就是对世间一切不情之事,皆以情动之感之,使若有情。这样一种“道通为一”“与物同化”的无差等的痴情,正是庄子所追求的“齐物”的至高境界。又如五十八回记宝玉听说邢岫烟也即将出阁,有这么一段话: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竞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世传孔子弟子公冶长能“解百禽语”,这里宝玉竞借公冶长的掌故来抒发自己无限“怀春悼时”的怅惘之感,与庄子的“濠梁之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宝玉对杏花与雀鸟的喃喃自语,正是其对“世间之无知无识,以一痴情去体贴”的真实流露,以痴情去体贴,就意味着在宝玉心中,已然没有人与物的界限,有的只是共同的悲伤或欣喜,是一种知音间的互诉衷肠,甚至是抹煞了彼此的物我同一。也就只有《内篇·齐物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的妙笔可以描述这种无分别的境界了。

三、宝玉与妙玉之间的庄子情结

妙玉的庄子情怀在判词中就最早得到了体现:“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第五回《世难容》)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对宝玉的评判“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第三回),可见二人在世人眼中确有某种同样叛逆乖张的性格,而这种相似性必然要归结到二人同样的庄子情结上。我们再看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妙玉寄笺祝寿,宝玉去找黛玉帮忙回帖,路上偶遇邢岫烟,有了这么一番问答: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竞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竞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竞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竞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这一段文字至少包含了三个信息:一则妙玉也喜欢庄子;二则性情“放诞诡僻”的妙玉为何如此青睐宝玉;三则妙玉对槛内外人的理解。这三条其实是可以放在一起理解的。首先说说何为“畸人”,此出自《内篇·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又有疏解:“侔者,等也,同也。夫不修仁义,不偶于物,而率其本性者,与自然之理同也”。从注解中我们可以发现,“畸人”大体上是指不耦于俗世而“与自然之理”相合的奇人。这样看来妙玉确实当得起“畸人”这个称呼,而她也确实是这样标榜自己不泥于流俗的风骨气度的。首先她相貌出众而又才华横溢,早先借林之孝家的之口大致知道其出身仕宦,模样极好而又心性高洁;后来在栊翠庵品茶时嘲笑黛玉“竟是大俗人”,黛玉也并未加以反驳。而后黛玉在凹晶馆联诗中还盛赞妙玉为“诗仙”,可见其确实“气质如兰,才华阜仙”。然而她又的确“不耦于俗”,判词中即说其“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只因为刘姥姥来栊翠庵用了茶,她便将上好的成窑五彩小盖盅茶具抛之门外;邢岫烟还透露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而投奔京城的信息,可见其乖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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