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呼吸》看孙甘露小说传统美学的再现

时间:2018-07-05 编辑整理:惠潇 来源:早发表网

[摘要]孙甘露,作为新时期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在其创作中吸收、借鉴西方文学的同时,又表现出了对中国传统美学的欣赏和回归。其小说意象繁多;叙述散漫、打破了时间逻辑顺序;语言诗化、散乱有致。由语言构建的小说世界,朦胧迷茫,梦幻如歌。那种对时间规则的整体性打击、对传统诗歌模式的运用,都契合了许多中国传统美学观念。本文以其长篇小说《呼吸》为例,从小说中的意象、小说叙述顺序和语言特色几个方面,探讨孙甘露小说中的传统美学印象。

[关键词]孙甘露,传统美学,意象,时间顺序,诗化语言

长篇小说《呼吸》围绕主人公罗克与五位女性———大学生尹芒、尹楚、女演员区小临、美术教师刘亚芝、图书管理员项安的感情纠葛展开,我们无法从小说中清晰地罗列出他与她们从相遇到分开的全部过程与因果,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他们恰好处在同一时空时的某些片段。梦游症患者罗克飘浮的思想之旅,带领读者进行了一场梦幻的远足,那些由语符精心编织的梦境,仿佛让我们回到了遥远的年代,看到了卓尔不群的大家们对文艺美的讲述与争论。

一、传统意象的大量使用

中国传统美学讲究含蓄、温婉。作品中最能够承载这种美的精神气质的,便是一个个来源于天地又有别于自然的灵奇意象。翻阅中国古诗词,意象随处可见,梧桐、屏风,哪一个不是承载着作者浓浓的情思的?当我们带着对传统美学的眷恋翻阅孙甘露的《呼吸》时,那一个个鲜活的意象又一次活跃在眼前。

(一)梧桐

“梧桐”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千百年来,诗人往往借梧桐表达离愁别绪、表达凄迷婉转的爱情和感伤的情愫。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透露的爱情和“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诉说的感伤。

小说《呼吸》中,作者也表现出对梧桐的强烈的喜爱和关注,总是让窗外茂密的法国梧桐成为他景物描写的重点。“罗克推开半关着的窗户,一些往事和法国梧桐繁密的叶影涌入了他的眼帘,街道上十分宁静,一艘远洋轮船的鸣笛声犹如一声抽泣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送入室内。”这是小说一开始就有的景物描写,天气是南方惯有的冷清,主人公罗克刚刚结束了一场昏沉的睡眠,在被情人的未婚夫的电话吵醒之后,他得知了深爱的女人死去的消息。作者没有写罗克此时的心情,没有描绘他表情的变化、情感的起伏,而是展开了一系列动作和景物描写,将“往事”与“法国梧桐”放在一起,是对如梧桐枝叶一样繁密的往事的深切追忆,也是对此刻寥落心情的烘托。尹芒,罗克的爱人与指引者,他们一起度过不同的季节与日夜,往事汹涌而来,如今却只是伊人远去的悲哀。我们看不到主人公的表情,却透过景物描写中的纷繁意象,体会到罗克的内心是空虚和落寞的。如“梧桐”一般纷繁的往事已触不可及,只有思念永恒。

在小说另一处,“远方天际的最后一丝余光勾画出地板的暗褐色光泽,室内完全暗了下来。她的略带嘶哑的温柔嗓音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重新浮现出来。烤烟型香烟和法国梧桐叶簇散发的气味混成一股干涩的苦香,逗留在他的舌尖上,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感觉的漩涡。”这是小说中另外一处景物描写,罗克又一次想起尹芒。此时罗克新的女朋友项安正陪在他身边,但他还是在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刻里想起挚爱的尹芒,她的身体和嗓音,她和他一起度过的无数个黄昏。他摊开信纸,想给她写信,但他无法将一组符号纳入一封已经辞别人世的情人的信笺。没有了尹芒,罗克始终是空虚的,即便他拥有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人,但尹芒的影子无处不在。与尹芒的回忆,总是伴随着“法国梧桐”这一意象频繁出现,它枝繁叶茂,却和烤烟型香烟一起散发出一种“干涩的苦香”,这象征着回忆的繁华与苦涩。香烟燃尽只剩烟灰,尹芒的气味还停留在罗克的记忆里,微小的感觉还逗留在舌尖上,但尹芒确实已经辞别人世,永远不能再回来。“香烟”和“梧桐”,这颓唐又繁盛的意象,是对罗克空虚内心和汹涌思念的象征,更营造出一种寂寥凄迷的意境。

(二)屏风

小说中最典型的传统意象是第二卷着重叙述的屏风。屏风是古代汉族建筑物内部挡风用的一种家具,历史由来已久,它虽是家具,却满足了古人审美的需求,体现着一种和谐之美、宁静之美。

《呼吸》中的罗克是个屏风爱好者,小说整个第二卷都在围绕罗克去购买一只屏风的过程展开叙述。罗克对屏风的最初印象来源于他的表哥陶列。陶列总是穿着一身白色绸衣裤,手执一把檀香木折扇,跷着二郎腿,坐在三轮车上,身旁是他的宝贝———三松红木雕花屏风。“他在不经意间记起了他未曾谋面的表哥,那个曾经在一个四九年的南方街道上拖着他的屏风奔走不已的人,他终于没有逃脱浪漫经历带给他的结局,他的荒诞不经的生活给了他沉重的绝望和巨大的怜悯,那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盲者正是这么说的:‘只要有一点点的放纵,命运就会变得冷酷无情。’”陶列的屏风和陶列带着屏风寻花问柳的经历显然吸引了罗克,但那种经历,是吸引,更是警戒和劝慰。罗克意识到自己是同表哥一样放浪形骸的人,但表哥陶列最终死在一个女友的床上,这让罗克感到可笑,同时也隐约害怕自己面对和陶列一样的结局,他想买回一个屏风,给自己警醒。

罗克由时间的屏风想到现实中的屏风,他想在内心树立一个屏障,隔绝自己与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欲望,他逐渐知道自己的空虚来源于与不同人的交往之中,他觉得幸福和不幸都是从一阵喧嚣开始的。而时间的屏风也永恒地隔绝了他和尹芒的距离,从与一个人的心无间隙赤诚相见到相隔两地相忘于江湖,在无限的寂寥中,罗克感到回忆正是他通向苦闷的源泉,他想用屏风隔绝时间,隔绝自我与他人。而且拥有作家梦想的罗克还想写一本书,他给这部未来的书拟定了一个题目《屏风》,其缘起于陶列拖着到处跑的屏风,从一件东西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来塑造一群围着屏风转悠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写他们的悲欢离合。但是他都没有做到。最终他依然是个在无涯的时间中无所事事的人。小说中,“屏风”这一意象是深刻的,他是罗克和所有城市的现代人生存所需要的东西,却早已被人们遗忘。

小说中的屏风,早已和对梦想的追求,和人与人之间、人与时间的隔阂联系在一起。罗克对作家梦想的追求,对《屏风》这部未成形的小说的构想,都是他对脆弱易碎的梦想的坚持。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梦想是脆弱的,他了解自己的怯懦,自己的慵懒,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呵护梦想,他坚持很久唯恐自己放弃。但最终还是无疾而终,他得不到亲人和朋友的支持,尹芒的离开又给了他巨大的打击,流连于一个个不同的女人身边,又让他觉得很累,但他却不能克制,他只有走向失落。小说中的地点是一座南方之城,也许正是上海。罗克的形象,正是生活在这个南方都市很多年轻男子的形象。他们有很好的家世,不愁吃穿,他们有一定的才华,所以举止间透露着小资情调,他们有宏伟的梦想,但都市生活的红灯绿酒、纸醉金迷让他们在闲适与安逸中放弃梦想。就像罗克曾经很认真地寻找他喜爱的屏风,热切地想买一只屏风,但他没有买到,最后不了了之。大多数人对梦想的态度,在罗克与屏风中得到了彰显。

同时,过度的交际让罗克感到恐慌和更大的空虚,“屏风”在这里代表的亦是一种距离,城市中青年男女轻易地走到一起,但短暂交汇无法充实心灵,无法拯救精神寂寞,这是都市男女的通性,罗克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想隔绝自己,中断与别人的关系,中断对尹芒的往事回忆,停止思念。“屏风”在这里传达的,是城市中人生存的空虚,灵与肉的分离,找不到归宿的迷茫,而这也是小说《呼吸》的主题意蕴之一。

二、混乱的时间顺序

新时期以来,先锋派作家纷纷打破传统叙事模式,颠覆传统小说中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相一致的线性叙事模式,使得小说文本中的时间呈现出一种空间化的美学效果。而这也契合了我国古代“不为时使”的艺术审美追求。“时间存在意味着一种表象的存在,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艺术家不要做时间的陈述者,那是一种为时间所驱使的角色,而要做世界的发现者,有超然于时间之外的真实追求。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发现’而不在于记录。非时史的思维,是一种别样的胸怀,它撕开时间之皮,感受生命的海洋深层的脉动。”《呼吸》正是这样,一部没有按照任何时间逻辑叙述顺序展开的小说,好像作者在苍茫的时间中信手选取了一个点,由这个点开始,让梦游症患者罗克带领读者走进他的思想飘荡之旅,重在向读者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罗克接到了他的情人的丈夫一个宣布噩耗的电话,小说就从这个寻常的片段开始。读者只知道他情人的丈夫向他宣布了一个噩耗,却不知道这个噩耗是什么。罗克挂掉电话,接着是一连串遐想,他与尹芒爱恋之旅的开端,他放弃了尹芒的某个夏日……直到小说的最后,作者才明确地写到了尹芒的死亡和死因,在地铁站,有一个夹着一份《每日电讯报》的中年男子朝尹芒走去,在列车进站的前一瞬间,一伸手将其推下了站台。谜底在小说的最末被揭开,我们才想起贯穿整个小说的尹芒的死亡、罗克的绝望与思念、大片大片凄凉的环境描写,以及整个小说充满的忧郁情调。才发现作者处处埋下伏笔,时时留心,看似散漫的情节、迷乱的语言,却始终围绕着故事的中心。这样的叙述,不为时间所驱使,淡忘时间却控制时间,不为时间观所局限,而是超然于时间之外,当我们读完整个小说,才发现作者的思想隐含在小说的字里行间,令读者回味无穷,感叹不已。

罗克与尹芒的爱情是小说的主要线索,但纵观全文,我们却怎样也理不出一条他们从相遇、相识、相爱到分离的清晰脉络,只知道因为尹芒的出现,放荡不羁的罗克被改写成循规蹈矩的罗克,并且终于在一个雪夜,在罗克的行军床上,他们相拥而眠,经历了一次飞翔,一次弥漫的呼吸,一次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苏醒。他们相互使对方感觉到唯一的存在和唯一的事物,从此之后,他们确认人是可以忘我的。在以后的多年中,他们几乎是沉浸在对那个雪夜的缅怀之中,所有的午夜或者凌晨的欢愉都成了那个永恒之夜的回响。直到尹芒最终宣布要终止与罗克的全部感情,结束了这段恋情并与孙澍出国结婚。所有关于爱情的书写都是罗克的心理体会,没有故事起因、发展的脉络,没有一脉相承的时间,我们只有跟随罗克梦呓般的思维,让心插上飞翔的翅膀,徜徉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叙述始终处于真实与幻想的临界状态,自始至终拒绝进入实在世界,用散乱无序的语词制造出一个非秩序化的支离破碎的存在状态,在一个漂流不定、没有真实含义的虚幻世界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主人公只保留瞬间的情态,而这瞬间的情态又服务于小说完整的永恒的主题。长久以来,作家写作过于沉迷时间顺序,生命的展开被打上越来越细密的时间刻度,时间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遮挡着生命的本质。而《呼吸》,重在刻画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走进主人公的思想深处,揭示世界背后隐藏的生命真实,于是我们看到罗克的迷茫和脆弱、孤独和无力。刘禹锡《听琴》诗云:“禅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见听时心。秋唐境寂夜方半,云去苍梧湘水深。”体现的正是心理大于现实的艺术追求。琴如同小说的结构,琴声如同小说的意蕴,《呼吸》以剖析人物心理、归复生命之本为重,体现的正是超越时间、把握永恒的审美追求。

三、诗意律动的语言

文学是语言艺术,文学的魅力靠语言表现。作为孙甘露为数不多的长篇小说,《呼吸》最杰出的依然是他的叙述话语,整部小说读来宛如天籁,精妙绝伦的语符构建的梦幻世界、现实人生、苍茫远景、朦胧意象都仿佛让读者走进了诗的境界。而广泛运用的排比、比喻等修辞手法,体现着我国传统诗词歌赋的特征。

“他们相互注视着,沉浸在由此而来的陪伴状态之中,他们似乎明白无误地知晓这若即若离的无望爱情,逡巡在种种猜测和谅解之间。这是另一种感情,它比仇恨更持久,比依恋更隐蔽,比痛苦更凄凉,一旦它来到他们中间,便在那里永久地驻存。那是一种冲动,亘古不变,没有结局却又磐石般坚毅,而在某些时刻他又像溅落在面颊上的雨滴沁人心脾,温柔无比。”这段语言,句式灵活,整散结合,出现了一连串的排比与比喻句。“磐石般坚毅,像溅落在面颊上的雨滴。”无不给人以鲜明真实的触感,使读者将朦胧的情意心领神会。而“比仇恨更持久,比依恋更隐蔽,比痛苦更凄凉”,则通过“比”这个单字的重复与平行,使分句间呈现出诗的韵律。

“在夕阳般令人缅怀的记忆中,在无法确证未来的年代的一次撰写之中,罗克是一名在玉兰树下哭泣的孩子。他单薄的身影在深秋的某个黄昏的草坪上,为抚人心扉的晚风所抚慰,渐次远去的河岔、密林和山峦,是他内心秘密的象征,他们在自然界中的冷漠形态暗指着另外一些人工的事物。”这一段,笔触追溯到罗克的童年时代,意象繁多却没有具体所指,在读者企图探究它的意义时,却仿佛迷失了自己,结果眼前只剩下一片惊艳的言辞。词采华茂、含蓄隽永,体现出隐秀的诗歌特征。“隐秀的作品,就其给读者提供一个具体可感的审美意象来说,它是直接的,单纯的,有限的,确定的,就其通过审美意象来表达多重的情意,引发读者的想象和联想,使之获得多方面的感受和启示来说,它又是间接的,丰富的,以及具有无限性和不确定性。隐秀的作品,正是这种直接性和间接性、单纯性和丰富性、有限性和无限性、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统一,使读者获得丰富的持久的美感。”对罗克童年的回忆没有确定的年代,渐次远去的河岔、密林和山峦,也与罗克内心的秘密没有必然而直接的联系,但这些无序的组合、具体的意象,传达出丰富的和无限的意蕴,激发读者的想象,“文垂条而结繁”,与古代诗歌一样,体现出作者把握文章意蕴的同时对形式美与文辞美的重视。

诗意的语言,穿过城市冰冷的建筑,穿过冷漠的面孔,穿过著述诸多、鱼目混珠的时代,回溯到文化的、智慧的、诗意的精神家园和美学故土。“只有走进孙甘露的心灵深处,充分体验作者对生活万象的精微感受,才能以其变形的、复杂的、诗化的语言形式作为起点,去领略作者传递的外层审美信息及其宣泄的个人情感与展现的狂浪风格。”诗化语言是先锋作家孙甘露小说写作的独特个性和审美表现特征,而诗意的语言和哲理性的感悟,也使得《呼吸》超越小说故事情节之外,获得了永恒的诗性情状。

四、结语

本论文通过对先锋派代表作家孙甘露长篇小说《呼吸》的典型传统意象、混乱的叙述时间顺序和诗化的语言特色的分析,结合美学知识和中国传统美学文献,说明了小说《呼吸》所体现出的孙甘露小说创作对传统美学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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