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09-21 编辑整理:郑丽霞 来源:早发表网
〔摘要〕 陈梦林一身二任,史学家的严谨与文学家的情思,使其方志编纂与文学创作相互融通,互相影响。 一方 面,文学思想烙上方志学的印迹。 主张文学教化论,强调文学家的史学趣味,酷爱用典,融学术考证于山水观照,呈现 出重征求实的方志学考辩色彩。 另一方面,方志编纂带有更多的文学色彩。 重视收录地方文学文献,以独特的文学敏 感性捕捉历史文献材料中文学的特殊魅力,编排模式与写作方式均体现出自觉的文学意识,为台湾方志修纂树立典 范,泽被深远。
〔关键词〕 陈梦林;文学;方志学;融通
陈梦林(1664-1739),字少林,漳州漳浦县云霄 镇(今属云霄县)人,清代文学家、方志学家,与蓝鼎 元、庄亨阳齐名,又与周钟瑄、阮蔡文并称为“诸罗三 贤”,书斋门额题名为“他斋”,人称“他斋先生”,连横 《台湾通史》 有传。 陈梦林二岁丧母,从小寄居在侨 寓潮州的浙江人林雄家里,为感念林雄养育之恩,自 名“梦林”。 康熙二十五年(1686),游学黔中。 五十 五年(1716),受诸罗知县周钟瑄延请,赴台纂修《诸 罗县志》。 六十年(1721),朱一贵事起,适游南澳,被 蓝廷珍延聘为幕僚,与蓝鼎元共同筹划退敌策略。 事 平,婉谢为官,返乡闲居。 雍正元年(1723)再次游历 台湾数月,乾隆四年(1739) 逝于“他斋”。 一生著述 甚丰,纂修了方志《漳州府志》 《漳浦县志》 《诸罗县 志》,最著者为《诸罗县志》,诗文作品有《台湾后游 草》《台湾游草》《游台诗》等,但多数亡佚。
陈梦林一身二任,既是文学家,又是史学家,是文 史双重身份的代表,不管是方志对文学创作,亦或文 学家参与修志,二者都具有互渗互透之作用。 颇为遗 憾之处,目前大陆或台湾地区,对陈梦林的研究成果 仍较薄弱,仅有的几篇论文亦集中在《诸罗县志》 的探究上,缺乏对文史互动方面的阐述。 那么陈梦林究 竟赋予《诸罗县志》何种编纂特色? 其个体身份与编 修理念,对这些特色具有怎样的影响? 台湾的山川风 物与文学创作、方志编纂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这既是本文关注的焦点,也是研究价值所在。
一
唐代刘知己强调史家须有三长,才、学、识,缺一 不可 。 此三者分别是编撰叙述的才华,驾驭历 史知识的能力,而史识则是对于历史的看法,包括观 察角度与切入点。 三者中,显然史识最为重要,它综 理材料,主导叙述。 采风问俗、编纂方志,是陈梦林入 台的重要职责之一。 陈梦林遵行志书修纂传统,认为 方志系一地之史书,修纂时必须秉承严谨的治学态 度,注重对地方疆土、人才与风俗的考察。 作为文学 家的他,编修方志过程中十分重视对反映当地风物文 学作品的收集与整理,“非徒标纪山川、张皇云物云 尔;将采民风、觇吏治,亦考镜得失之林也……旁搜见闻,择其有关斯邑而文尤雅者,编之左” 。 《诸罗县志》共十二卷,四十七目,而目之中,又有以 类附见者 。 收录的诗文作品涉及台湾民俗风情、 地方形胜、物产气候、人物事迹等,附录还摘选了一些 重要古文献,数量虽不多,但艺术上却各有千秋,如季 麒光的《题沈斯庵杂记诗》、高拱乾的《鸡笼积雪》、沈 光文的《番妇》、阮蔡文的《虎尾溪》等。 “艺文之选, 所重在文。 古人一语不合,弃不入选,盖其慎也。 若 功德碑记、上下文移,败炙残羹,一概滥充樽俎,观者 气塞矣。 兹就《郡志》 去取,稍缀新篇,冠奏疏于首; 余则文 以题之 大小 为次 第, 诗 以人 之先 后为 次 第。”在材料抉择与编排原则上,陈梦林极其谨 慎,编选古人艺文的标准,在于文章撰写的水准,是 故,歌功颂德类的碑记均不予收录,这种严苛的选编 过程体现了文学家自觉的文学意识和敏锐的文学感 悟力。 这些或引用或摘录的诗文作品,“具有着史实 认知和艺术审美的双重价值”,构成了当地文学 创作的最基本要素。 借助这些诗文能够形象生动地 展现台湾当时当地自然环境与历史风貌,不仅增加了 方志资料的丰富性,也使方志原本枯燥的内容富有生 活气息与文学意蕴,显得莹润丰满。
方志被视为存录与传承地方史的著作,为一地之 地方历史、人文地理与自然地理的综合体 。 “古 人书志以论述旧章,经纬当世” ,方志编纂往 往“有辗转相承的习惯,有些是全篇照录,有些是参考 相关书籍再剪裁较精确的资料,有些则为袭仿改 述” 。 如郁永河《裨海纪游》对槟榔的描述,“槟 榔形似羊枣,力薄,殊逊滇粤。”后被范咸《重修 台湾府志· 物产》摘录:“槟榔形如羊枣,力薄,味逊 滇、粤,” 余文仪《续修台湾府志· 物产》亦载: “槟榔形如羊枣,力薄,味逊滇、粤。”几无改动, 其它方志《淡水厅志》《噶玛兰厅志》等同样传抄。 不 同的是,周钟瑄自言《诸罗县志》乃“荟萃建邑以后三 十四年之见闻,斟酌《郡志》之已载者,而一总其成于 陈君” 。 陈梦林在征引《郡志》时,因“邑治山 川丛杂, 郡志多所缺略,故校勘特详,凡三易稿而 就。”求真务实,深具史识。 同时还参考了沈光文 的《杂记》和陈君峻的《外纪》,重新整理、编辑,成一 家之言。 正如陈梦林所言:“风俗、物产、杂记,《 郡 志》之外,采诸寓贤沈君光文《杂记》、海澄陈君峻《外 纪》,益以耳目睹闻。 摘取联串,未必当乎大雅;润色 裁铸,谨以俟诸良工。” 纯粹的沿袭与摘录并非陈 梦林的风格,“润色裁铸”才是其真性情。 文学家的 身份,使其方志编纂常在不自觉间受到文学创作意识的浸润,以独特的文学敏感性捕捉历史文献材料中文 学的特殊魅力与潜在影响力,或剪裁,或概要,或润 色,饱含欣赏的情意,带有更多的文学色彩。 如对古 琴之记载:“其一制略似琴形,大如指姆,长可四寸,窍 其中二寸许,钉以铜片,另系一小柄;以手为往复,唇 鼓动之,声出铜片间如切切私语,皆不能远闻,而纤滑 沉蔓,自具一种幽响。”描摹器物,极其细腻,形 状、音色、触感,真实形象。 再如对杵臼的描述:
以巨木为臼,径四尺、高二尺许,面凹如锅,凿空其 底,覆之如桶。 旁窍三、四孔,以便转移。 杵辄易手,左 右上下,按节旋行,或歌以相之。 将旦,村舍络绎丁东 远扬,若疏钟清磬;客骤听者,不辨为何声。
运笔清丽,廖廖几笔,便写出了生活的情韵,折射 出文学的光芒。 又如“乘屋” “插秧” “获稻” “登场” “赛戏”“会饮”“舂米”“捕鹿” “捕鱼” “采槟榔”等十 幅“番俗图”,情态各具,将劳作过程的张弛节奏表现 的淋漓尽致,灵动传神,极富生活情韵。 “历史有它独 特的美学上的愉悦。 构成历史之独特对象的人类活 动,其壮观场面最是设计来诱发想像力的,尤其是当 它因时空遥远而带着那来自陌生事物的微妙魔力 时。” 文学色彩的浸润,使得编修方志时的客观 叙述也变的生动形象,富有生机与活力。
陈梦林不仅关注自然景观、民俗风情,还特别关 注历史、评论时事,并将个体思想观念融入文学作品, 带有较深厚的史学趣味。 史学家论文多遵从“述而不 作”之原则,注重对文学历史的梳理,博大贯通,客观 而不偏颇。 文学家纂修历史则相对注重文学观点与 文学创作的批评。 罗根泽指出:“他们是史学家,以故 他们的文学史观,比一般的文学家与文学批评家,较 有见解。 纯粹的文学家及一部分的文学批评家,其对 于文学的观察,往往是‘横剖面’的,只注意好坏的价 值,不注意历史的因素,是静止的批判,不是变动的探 讨。 史学家历览古今,则是‘纵剖面’的,由古今的不 同,而探求前后的转变。”[ 指出史学家纂修历史 能以历史的眼光考察纂修对象,历时地看待文学演 变,更加客观,符合史实,但往往缺乏生气,平淡无奇; 而文学家纂修历史虽易受个体文学思想影响,但却能 以独特的视角看待纂修对象,富有创见。 作为文学家 兼史学家,陈梦林善于融会贯通,对台湾诗文既有纵 向的考察,也有横断面的评论,在既有材料的基础上, 结合时事,加入个人的思考与建言,既“述”,也“作”。 如清政府管辖台湾初期,并未从根本上认识到台湾重要的海防战略地位,就连康熙皇帝也认为“台湾仅弹 丸之地,得之无所加,不得无所损” ,引发了所 谓的“台湾弃留争议”。 陈梦林不假辞色,批评统治 者“不事经理,文恬武嬉,偷安旦夕。” 并撰文论 曰:“天下有宏远深切之谋,流俗或以为难而不肯为, 或以为迂而不必为。 其始为之甚易而不为,其后乃以 为不可不为而为之,劳费已十百千万矣。” 以明 朝治理南澳和澎湖的历史得失为鉴,进一步强调台湾 的重要海防战略地位:“今半线至淡水,水泉沃衍,诸 港四达,犹玉之在璞也。 流移开垦,舟楫往来,亦既知 其为玉也已。 而鸡笼为全台北门之锁钥,淡水为鸡笼 以南之咽喉,大甲、后垄、竹堑皆有险可据,乃狃于当 前之便安,不规久远之计,为之增置县邑防守,使山海 之险,驰而无备。 将必俟亡羊而始补牢乎?” 言 朴辞质,鞭辟入里。
针对当时台湾“墟北部” 的说法,陈梦林不畏艰 难险阻,深入边荒,结合亲身经历,严厉批判了清政府 的消极理台行为:
昔之鹿场,今之民居;昔之丰草,今之嘉谷;昔之 椎髻,今之衣冠。 簿书期会日以繁,规画营建日以多, 声明文物日以盛。
引古论今,借宋元以前闽粤两地今非昔比之史 实,论证北台湾的开发势不可挡:
天下有宏远深切之谋,流俗或以为难而不肯为, 或以为迂而不必为。 其始为之甚易而不为,其后乃以 为不可不为而为之,劳费已十百千万矣。
陈梦林以个人独到的眼光与识见,不只求真求实, 更深入实地,考察山川地理及其人文封域的演革过程 与原因。 这种深观过去、留心时务的史家特质,这种透 彻的历史洞察力和独特的论述方式,呈现出其对台湾 这片土地的文化审视与文学理解。 “昔李繁作《大唐说 纂》,凡所纪事,每条不过数十字;前人称为简要。 今兹 未能;疏略轻信,浅近不学,知无所辞也” 。 陈梦林 编修方志,在恪守地域性原则的基础上,不再局限于旧 志成法,详前人所略,略前人所详,在编排模式与写作 方式上均体现出自觉的文学意识。
二
文学渗透进方志学,方志学反过来又影响着文学创作。 陈梦林编纂方志注重追本溯源,求真务实,讲 究经世致用思想与教化观念,认为方志具有存史、资 治、教化三大功能,尤其强调文学的经世教化作用。 这些思想无形中也影响着他的诗文创作。
陈梦林文学创作多以方志学家较为偏爱的山川 地理、自然景物、风土民俗等作为对象。 入台期间,所 作诗文作品中,对台湾山川风物的描写,诸如北香湖、 鹿耳门等景观,俯拾即是。 著作首推台湾八景之一的 “玉山流霞”,“须弥山北水晶宫,天开图画自〈王忽〉 珑,不知何年飞海东,幻成三个玉芙蓉”(《玉山歌》)。 以及嘉义八景之一的“檨圃风清”,“小圃茅斋曲径 通,参天老树郁青葱;地高不怕秋来雨,暑极偏饶午后 风。 海外云山新画卷,窗间花草旧诗筒。 莫愁纸尽无 挥洒,纔种芭蕉绿满丛”(《檨圃》)。 平易自然却又意 趣横生,着墨不多却能凸显特色,将了然于胸的历史 文化典故以及地形特点融入创作中,挥洒自如间充分 体现了方志学思想对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力。
方志中辑录的材料为陈梦林的文学创作提供素 材,启发灵感。 地方志包罗万象、具体完备,是地方文 献百科大全书,举凡一地之自然景观、名胜古迹、民俗 风物、史事旧闻等,无不包容,而与文学研究尤多关 联。 宋司马光曾为《河南志》作序云:“凡其废兴迁徙 及宫室、城郭、坊市、第舍、县镇、乡里、山川、津梁、亭 骤、庙宇、陵墓之名数与古先之遗迹、人物之俊秀、守 令之良能、花卉之殊尤,无不备载。”又宋王象 之《舆地纪胜· 序》曰:“(志书)收拾山川之精华,以 借助于笔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使骚人才士于一寓 目之顷,而山川俱若效奇于左右。” 从文学创作 角度,阐述方志与文学创作的密切联系。 以著名景观 玉山为例,玉山位于台湾中部,为台湾第一高峰。 郁 永河《裨海纪游》云:
“玉山在万山中,其山独高,无远不见;巉岩峭削,白 色如银,远望如太白积雪。 四面攒峰环绕,可望不可即, 皆言此山浑然美玉。 番人既不知宝,外人又畏野番,莫敢 向迩。 每遇晴霁,在郡城望之,不啻天上白云也。”
玉山地处生番居住地,险峻困阻,外加清政府的 禁山令,有清一代,亲临玉山者可谓廖廖无几。 玉山 的可望而不可及,促成了诸多文学想像。 陈梦林的散 文作品《望玉山记》与诗歌作品《玉山歌》,基本上是 在《诸罗县志》及其它相关记载的基础上加以发挥。 《诸罗县志· 山川》载:“三峰并列,远护众山,奇幻莹 澈,高出大武峦之背者为玉山;是邑主山之后障(山终岁为云雾所封,见之日甚鲜)。” 陈梦林通过文学 性的渲染描述,将玉山从历史方志上的记载,变成文 学的题材,或歌咏赞叹,“灵光片刻曜虚空,万象清明 旷发蒙。 须臾云起碧纱笼,依旧虚无缥缈中”(《玉山 歌》)。 或以散文笔法述之说之,“山庄严瑰伟,三峰 并列;大可尽护邑后诸山,而高出乎其半。 中峰尤耸, 旁二峰若翼乎其左右。 二峰之凹,微间以青;注目瞪 视,依然纯白”(《望玉山记》)。 所述与《诸罗县志》大 致相同,但却晕染上更多的文学色彩。 景物的刻画, 不论动态或静态皆宛如在目,且透过文字的形容,更 能展现出深藏在文人心底里,目光所不能及的美感。 另一方面,作者是以一种纯粹游览记胜的疏散心情来 描写风物,胸臆直书其间,读之者无不怡然畅快。 欲 赏景者可藉其作身历其境,欲陶冶身心者亦可藉其作 以抒忧解忿 。 可以说是把历史上的玉山带进 了文学的世界。
陈梦林在诗文创作中,往往喜欢化用历史典故。 陈梦林《望玉山记》一文化用了诸多典故,如以芙蓉、 截肪喻高山,以“玉韫于石”喻玉山之圣洁:“如雪、如 冰、如飞瀑、如铺练、如截肪。 顾昔之命名者,弗取玉 韫于石,生而素质,美在其中而光辉发越于外? 台北 少石,独萃兹山;山海之精,酝酿而象玉,不欲使人狎 而玩之,宜于韬光而自匿也。” “韫”,即蕴含、蕴 藏之意,陆机《文赋》云:“石韫玉而山辉” 。 陈 梦林化用此典,意谓山海之精,涵蕴韬光,好像玉一 样,乍看之下仿若玉韫于石,在石中透露其美,而石又 因玉而闪耀,扩而大之,玉山名字之由来,便如同山中 石块蕴藏美玉,相互辉映,煜煜夺目。 故曰“美在其中 而光辉发越于外”。 善于融会典故并用诸于玉 山者,陈梦林可谓第一人。
受方志学思维影响,陈梦林崇尚“经世致用”,主 张文以载道,以写实为主,融学术考证于山水观照,呈 现出重征求实的方志学考辩色彩,文风平易质实。 其 《望玉山记》云:
玉山之名,莫知于何始? 不接人境,远障诸罗邑 治;去治莫知几何里? 或曰:山之麓,有温泉。 或曰: 山北与水沙连内山错,山南之水达于八掌溪。 然自有 诸罗以来,未闻有蹑屩而登之者。 山之见恒于冬日, 数刻而止。 予自秋七月至邑,越半岁矣;问玉山? 辄 指大 武 峦 山 后 撰 云 以 对。 且 曰: 是 不 可 以 有 意 遇之。
史学家求实务真的精神,使其对山川地理、历史沿革极为敏感,行文开头便对玉山之地理方位、命名 由来产生疑问,步步紧逼。 《望玉山记》虽是散文式 的文学作品,但一来此文既收在《诸罗县志》;二来就 引文内容来看,则多就地理的山势地形而言。 相较于 上文郁永河只是以譬喻的文句,陈梦林则是以更细腻 更深入的文字来观看玉山、书写玉山。 陈梦林认为冬 季可见玉山,而随着时间变迁,玉山也在烟云迷彩间 忽明忽灭,可以说是一种想象性的描写。 但事实上也 非只寒冬可见而已,甚至云海如何遮掩玉山,各人说 法亦有不同。 但是陈梦林坚称此乃亲见亲闻,并非捏 造,可见得“事实”与“想象”皆各有之,而这种想象的 真实, 就在文学与历史之间, 也是文学历史的互 通处 。
陈梦林不仅酷爱考证,且认为文学创作要起到劝 诫作用,带有较浓厚的社会教化目的。 如《望玉山记》 文末以玉山比拟品德高尚的君子,但却遗憾“不可以有 意遇之” ,不刻意说教又能寓教化于其中。
又如游记散文《九日游北香湖观荷记》,为康熙 五十五年(1716)秋所作:
野竹上逼青霄,参差茅屋;移坐竹间,湖清荷簇, 回环如带;又有牙蕉、檨树、蓼花,风动波摇,东西上下 互相掩映,冷冷幽丽,人在香国中,飘乎若出有而入 无,荡遗尘而特立也。
寥寥几笔,写尽了北香湖的荷香萦绕、雅洁清幽。 但作者在欣赏美景之余,更关注的是此湖的命运:
以其地居县之北;又中土此时菡萏香消,而此地 之荷独与梅菊争奇吐艳于北风凛烈之际,是足以愧夫 趋热而恶凉、遇霜而先萎者矣,故曰“北香”也。
“荷”在古典文学中多带“隐逸” 之象征意义,文 中以“荷”这一外在的“象”,借赞叹荷花历经风霜而 傲然不屈的美好品质,生发出北香湖“埋没蛮烟瘴雨 者几千百年”之“意”,借物论世。 “足以愧夫趋热而 恶凉、遇霜而先萎者矣”,道出作者的教化观,不管是 圣洁的玉山,抑或清幽的北香湖,都刻意将景观与士 人应具备之德性、节操连结在一起,体现其“文以载 道”的经世思想。
三
对于登临台湾的陈梦林而言,观察、记录和分析这块神奇的土地,是史学家的职责,也是文学家的使 命。 是故,不管是在其与周钟瑄共同编纂的《诸罗县 志》,又或者是在自身创作的《望玉山记》《玉山歌》等 文学作品中,他对台湾山川风物的观察,皆是亦文亦 史。 既有史学的特征,也有文学的素养,二者互为表 里。 特别是玉山书写,文史互渗,既以史学角度,记录 地貌形势;又从文学角度,驰骋想象,挥发渲染。 这种 文史交织的创作风格,对后来的玉山书写产生了深远 的影响。 特别是望山部分,大多脱胎于陈梦林的《望 玉山记》 ,如林豪“山腰风忽动,幻出碧岚横” (《正月初二望玉山》),李祺生“玉峰缥缈见精神” (《玉山积雪》), 李逢时 “ 西望三峰缥缈中” (《 玉 山》),黄文仪“玉岭晴云似白银” (《玉山》),以及施 钰“尚有玲珑号玉山,晴明可望不可及” (《火泉记》) 等句,从叙述角度、修辞手法,到诗境意象,均与陈梦 林《望玉山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真正体现陈梦林文史之造诣,非《诸罗县志》 莫属。 如前所述,“继承旧说” 是方志编纂的方式之 一。 但陈梦林并不因袭古人,不做纯粹的承袭与摘 录,援引史料必追根溯源,反复考辨,锱铢必较。 他以 史学家的谨严态度,深入台湾沿海、山地和平原作实 地考查,务使“碧水青山本来面目,不致尽被作者尘封 耳” ,堪称第一位系统阐述台湾中北部的史家。 故《诸罗县志》中诸多“首见”记录,如《封域志》中对 八卦山、海山的形势描述,《番俗》中对岸里社、赛德 克族的记载,以及对台湾最早的野生茶水沙连茶的记 录:“北路无种者。 水沙连山中有一种,味别;能消暑 瘴。 武彝、松萝诸品,皆至自内地。” 言前人之 所未言,记前人之所未记。
《诸罗县志》体例编排上,陈梦林效仿《史记》的 “太史公曰”,设附论、附录与按语。 同时师法田中丞 蒙斋先生所纂《黔书》,依《易》 《说卦》传体,另为一 条,增设 他 志 不 曾 纳 入 的 “ 方 言”, 附 于 《 番 俗》 末 。 而《番俗》 一目更是此前地方志所缺乏的, 对于番俗的观察与描述,也极具开创性。 陈梦林为台 湾这块特殊的疆土,开辟了崭新的地方志体例,“各缀 本事其下,与各志土风体例稍异。” 此番创举,难 能可贵,恰如马克· 布洛克所言:“历史必须不仅仅是 支离且……近乎无穷尽的举例,而该具有理性的分类 与进步的清晰性,只有在这种允诺下,历史才能正当 地 在 那 些 真 正 值 得 尽 力 的 学 科 中 占 有 一 席 之 地。”是为的论。
文学家的才情又赋予《诸罗县志》浓郁的文学色 彩,“ 务使 肢节脉 络井 井分 明, 流 峙 高 深 各 见 生动” 。 方志编纂往往带有官方性质,多做客观性 记录,且沿袭度较高,缺乏艺术气息。 陈梦林却能亲 历实地,从不同观察角度,或以饱蘸情感的笔墨,为其 “首见”之山水风物传情达意,“使阅者如身履其地, 而亲见之”;或以犀利之舌,以古论今,针砭时弊。 且不论其在方志中评价历史、批判现实的观点是否新 颖独特、富有深意,单就其突破方志的纯客观记录模 式,从文学角度,思考与评析某一历史现象的勇气与 创见,便值得称颂与借鉴,这也是《诸罗县志》价值之 所在。
陈梦林曾作《鹿耳门即事》 八首,并自注其中一 首写道:
征帆摇曳海无波,回首沧桑一掷梭。 前后三从此地入,安危几度险中过。 顽民革面干戈戢,诸将承恩节钺歌。 独有书生仍故我,白头杖策待如何。
陈梦林前后三次赴台,斗转星移间,原住民受到 教化,渐趋步入中原式文明。 曾经带兵平乱的大官名 员也都得到升迁,平步青云,只有他,陈梦林,依然书 生如故。 他的参与戎赞,编修方志,对自身的人生抱 负与政治理想,似乎并无多大裨益。 然而,他不曾想 到的是,他深入边荒,求真求实的史家特质和独特的 文学理解与文化阐释,使得《诸罗县志》不仅成为当 时人们了解台湾山川形势、风土人情的工具书,成为 清政府理台的参考,更为台湾县级方志的修纂树立了 可资借鉴的典范。 谢金銮指出:“台郡之有邑志,创始 于诸罗县令周宣子……每事必示以原本,至其言论, 则长才远识,情见乎辞……本郡志书,必以此为第一 也。 故 是 编 胚 胎 出 于 朝 邑, 而 规 模 则 取 诸 少 林。”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然即便如此,陈梦 林:“未尝不致叹于阙略者之多,而可疑者之复不少 也。” 史学家的严谨与文学家的情思,使其方志编 纂与文学创作相互融通,互相作用,在互渗互透中,产 生了别样的风采,泽被深远。
由上可见,文学与方志学之间并非简单的物理关 系,而是一种化学关系,在相互碰撞中极易产生出新 的思想火花与创作高度。 陈梦林不仅用独特的文学 灵性在纷繁复杂的历史文献中把握文学精神,赋予 《诸罗县志》丰富的资料、新颖的体例、精邃的论断和 历史的审美观照,同时又以严谨的史家特质在广袤的 文学世界中进行历史构想,呈现出对台湾这片土地的文化审视与文学理解。 这种亦文亦史的创作风格,正 是文史互动的智慧结晶。 陈梦林因《诸罗县志》而广 为称道,但其文学作品却颇受冷落,方志学的光芒遮 蔽了文学的光芒。 陈梦林的文学作品存世虽少,但作 品对台湾景观的描摹极见功力。 尤其玉山之作,文史 交织,文学里有历史的真实,历史中又有文学的美感, 意境悠远,韵味绵长,对有清一代的玉山书写产生了 广泛的影响,仅此便足以奠定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 地位。